在基層醫(yī)院,醫(yī)生在臨床實踐中,什么樣的事情都可能遇到,有特別開心的,比如,經過我們盡心盡力地治療,患者康復走出醫(yī)院;或者,在手術臺上,經過全力搶救,一位瀕臨死亡的患者平穩(wěn)地度過術中和術后的各道關口而下床活動;或者,在門診診室疲憊地處理完最后一位遠道而來求醫(yī)的病人,他們滿意而歸,雖然因為延遲下班我們吃不上一餐熱飯,但這些都是醫(yī)生最有成就感的時刻。
然而,也有使我們醫(yī)生非常沮喪的時候,那就是經過我們全力救治,病人最終還是死亡;或者我們面對疾病而無能為力,眼看著病人一步一步地走向另一個世界。這種內心的糾結感是無從言表的。
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就是明知我們面對死亡不能“作為”,而家屬卻懇求我們去“作為”時。一位外科醫(yī)生曾遇到過這樣一件事情,雖然它發(fā)生在多年前,但記憶猶新。
在傷員送來的那一刻搶救!
那是一天的下午,我正在出門診,大概2點左右,從門診大門外突然傳來嘈雜聲,其間還有哭喊聲,那哭聲有一種令人撕心裂肺的感覺。
出于本能,我沖出診室向門診大廳跑去,只見一群人極其慌亂地背進來一位頭面滿是鮮血的傷者,一位年輕的婦女跟在后面大聲哭著喊:“快快救救我的孩子!”其他跟進來的人也喊:“大夫,快救命!孩子被火車撞啦!”
門診部的醫(yī)生、護士們幾乎從不同的方向跑向門診大廳,跑向傷員。護士小跑著把背著傷員的人領到處置室,我也跟著跑進去。只見在診床上躺著的是一位個頭不高的孩子,頭面滿是血污。我跑向孩子,本能地用右手觸摸孩子的脈搏,左手去看孩子的瞳孔,脈搏沒有搏動了。
這時另一位醫(yī)生已經把孩子的上衣撕開,孩子呼吸已經停止!他立刻給孩子作胸外按壓進行心肺復蘇。一位醫(yī)生非常迅速地為孩子作氣管內插管進行正壓呼吸。我們幾乎是同時去聽診孩子的心臟,已經沒有心跳,連心肌顫動時的“雜音”也沒有了,心臟已經完全停止了搏動。
護士在孩子另一側胳膊上測量血壓。她看我一眼,隨后小聲說一句,血壓測不到。但她還是迅速為孩子在下肢找到血管并給滴注生理鹽水。我接過除顫器做一次快速電擊,再聽,心臟還是一片靜音,沒有復跳。孩子的瞳孔因為血污無法看清,經過紗布擦拭,再看,瞳孔已經散大固定。
這時孩子的親屬們都站在搶救室門外或玻璃墻外面屏住呼吸看著我們忙碌而有條不紊地搶救全部過程。而我們十幾分鐘的搶救表明,孩子在來院前已經臨床死亡了!再繼續(xù)搶救下去也不會有任何希望。
這時醫(yī)生和護士們時不時地看我一眼,雖然他們都沒有停止手中的操作。我知道他們看我是什么意思,孩子確實已經死亡,沒有任何救治的必要了。于是我向他們點點頭。
做心外按壓的醫(yī)生看我點了頭,隨即轉身對背送孩子跑進來的一位年輕的男同志(可能是孩子的父親)說,孩子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這時那位泣聲不斷的婦女不顧一切的沖向前一步,撲通一下雙腿跪在地上,號淘大哭并呼喊著說:“大夫,求求你們了,我孩子沒有死,你們一定能把他救活,求求你們了大夫……”
這位顯然是孩子的母親,她跪在搶救室門前。護士去扶她,哪能扶得起,跟隨前來的幾位親屬也去勸她,拉她起來,她就是跪著大聲呼救。
我知道在這種突然的失去親人的巨大精神打擊中,人們會暫時失去理智的,規(guī)勸不會起到太多作用。
再救!面對傷者母親的跪求
看著眼前這一幕,我腦子里突然閃出一個念頭,于是說一聲“快”,就側身跑出搶救室。一位護士也不知道我說“快”是什么意思,看我跑她也跟著跑,我飛身跑向手術室,在手術室走廊里我拉著手術推車就往回跑,護士有點茫然,但她還是跟著我手扶手術車跑。
我跑到搶救室,抱起孩子放在手術車上就往手術室跑,其他醫(yī)生也是有瞬間的不解,但他們很快明白是什么意思了,都跟著車子跑向手術室。
在手術室外間,我說:“快給孩子清洗創(chuàng)面縫合傷口,擦拭孩子身上的血污,作好死后護理。”醫(yī)生護士們很利索地完成這一切程序。
孩子幼稚的臉露出來了,這孩子是頂枕部顱腦開放傷,可以肯定孩子在被撞的當時就死亡了,但面部還算完整,前額有點挫傷。
我把孩子臉部刻意“整容”一番,又用紗布繃帶把頭面部作“丁”字形包扎,使孩子臉面部全部露在外面,看上去孩子像是睡著了。我們又把手術布單給孩子鋪上,并用一方手術白布單蓋著全身,把孩子的臉露在外面。“推回去吧!”我說。
我對那位可能是孩子爸爸的男子很肯定地說:“兄弟,孩子在被撞倒的當場就不行了,孩子已經走遠啦,張羅后事吧。”
然后非常無奈地拍一下他的肩膀。
孩子的媽媽在我說話之前就撲向推車上看孩子,當她看到孩子像是睡著一樣時,她有瞬間愣神,當聽到我說孩子已經不行了時,她立刻又抱著孩子的臉大哭,隨之轉身向我們下跪,哭著說:“謝謝你們了,大夫,我的孩子沒死,我的孩子睡著了,我的兒子睡著了,謝謝大夫……”
這時人群中一位年長的男同志說:“走吧,不要哭啦,人家醫(yī)生把死馬當作活馬治,已經盡力啦,謝謝你們,我們走啦。”說完就有幾個人把孩子的媽媽架著走了,孩子媽邊哭邊說:“我的兒子沒死,我的孩子睡著了……”但哭聲小多了,幾乎是自言自語。
眼前這一幕使我終生難忘。
醫(yī)療的“終點”止于何時反思!
基層醫(yī)院面對在院外已經死亡的親屬們這種哭求,通常的辦法就是婉言拒收,或者儀式性地做簡單處理,這在情理上也說得過去?墒俏覀儺敃r看到這位媽媽死死地跪求,實在心酸。我想孩子媽媽跪著哭求著我們,而且長跪不起,我們不能一走了之,就盡量地把善后護理工作再繼續(xù)下去,以安慰孩子的親屬們,特別是這位年輕的媽媽。
對于在院外已經死亡者,我們應不應該為其作死后護理和“整容”?通常的答案是,那是殯儀館的工作。但是碰到如上所述的情況,我們會怎么辦?是婉言拒絕,還是撤去所有的操作向家屬簡單交待幾句就完事了?還是做一些看起來是“無用”的事,但卻是在安慰死者的親屬們?我想我們應該選擇后者。
醫(yī)院不僅僅是對軀體病療傷治病的場所,更應該是求醫(yī)問病的人們心靈上得到安慰的地方。不論從道義上或情理上應該做,而從所謂人文醫(yī)學上也更應該如此。
醫(yī)生們的一句話或一個儀式性的操作就是一劑最好的良藥。死亡者既然被送來了,醫(yī)院必須做到和家屬們一起讓死者尊嚴地走,這也是對活著的人們的一種心理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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