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病人世界:不辭而別的小兄弟

周天池

我走進的是一位8歲男童的疾苦世界。他叫飛龍，來自山西靈丘，剛上小學二年級，卻因病輟學。陪他來的是比他高不了多少的17歲的哥哥，目前在京打工。兩年來，每逢春季，小飛龍就會出現(xiàn)間斷性無誘因腹痛、腹瀉，他總是自己躺在床上挨著。“兩年肚子痛都沒看病嗎？”“嗯，躺躺就好了?！眱赡昵?，他們還有母親?？刹⊥嵬岬哪赣H既顧不上遠在他鄉(xiāng)打工的大兒子，也顧不上身邊捂著肚子一聲不吭的小兒子，直至一年前因腦瘤撒手人寰。他們的父親從此一蹶不振，對兒子也是不聞不問。

一個月前，小飛龍終于告訴姥姥自己受不了了。姥姥喚回飛龍的哥哥，讓兄弟倆去醫(yī)院看看。B超提示飛龍腹腔有積液，但不能確診，于是連夜轉(zhuǎn)診到北京大學人民醫(yī)院。門診行血常規(guī)檢查提示白細胞異常增高，嗜酸性粒細胞比例異常，考慮為嗜酸性細胞增多癥，但還需與嗜酸性粒細性腸炎、嗜酸性粒細胞性白血病、腸結(jié)核相鑒別。

小飛龍蜷縮在病床上等待著命運的判決。他一入院，敏感的父親就逃離了。他已被生活摧殘成這樣，連自己的兒子也無力顧及。也許他知道，就算守候在這里，也改變不了兒子的命運。躺在病床上的先是他的妻子，然后是治愈無望的兒子。

于是，一切都要由17歲的哥哥承擔。面對陌生的城市、不斷增加的費用、需要照料的弟弟，哥哥沒有退縮。他站在病床邊，裝作很兇地對弟弟說：“醫(yī)生問你什么，你要說話，別老看我。”然后，他沖我羞澀地笑笑。我只是個來見習的醫(yī)學生，但他對我的態(tài)度卻很虔誠，仿佛我是個醫(yī)術(shù)老到的名醫(yī)。他天真地以為每個穿著白大褂的都能治好他弟弟的病。我難以想象，當住院醫(yī)師終于告訴他弟弟的病治療前景很差，只能在發(fā)病時靠激素緩解癥狀時，他樸實的臉上是否還會掛著羞澀的笑容。

次日，為記錄病志，我去給小飛龍量腹圍，卻發(fā)現(xiàn)哥哥已為弟弟辦理了出院手續(xù)悄悄離開了。在他看來，查不出病因，也治愈不了，不如離開。留在我眼前的是空蕩蕩的病床，我的心充滿惆悵。那被妻子的死訊磨去生活勇氣的父親，那篤信醫(yī)學無所不能的哥哥，還有那在腹痛面前一聲不吭的小男孩，似乎并沒有從我的視線中消失。

從病房回來，我不想說話。醫(yī)學有時很無力，救不了軀體，也救不了靈魂。我打開電腦，想緩解一下心情，心卻被本院邢志敏大夫在診室遇刺的新聞裹挾。也許，我和小飛龍一家人，還有那位逃逸的行兇者，都需要一種東西，用來坦然面對生命的折損，用來繼續(xù)相信現(xiàn)代醫(yī)學，好讓我們不在醫(yī)學這白色巨塔里迷失，并繼續(xù)努力生活和善待陌生人。

有人說是勇氣，還有人說是希望?？墒?，一個人生病了，你怎么能強求他瞬間就有勇氣面對？一個人被疾病剝奪了自己最珍視的東西，你又怎么能強求他永遠也不喪失信心？在整理小飛龍的首次病程記錄時，我忽然覺得，這種東西應該是承受痛苦的能力吧。如同瘦小的飛龍忍受著腹痛，不能緩解，無法治愈，卻能讓人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存在。